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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江畔路141号咖啡馆
黯淡墙壁上有密实的水渍与烟垢。许多年后晦暗的黄昏扑上小街。石板路黑黢黢，细碎而斑驳。巷子带些弯曲状，折射着某个时代的体型。落叶厚厚铺满门前，老树立在落地窗右侧，几乎逸出画面。
树的远端是一辆死一般的黄包车和一样垂死的车夫。车夫帽檐压得很低，似乎怕一副苦瓜脸惊了进出咖啡馆的男女，只是他蹲在地上的姿态与插在袖子里的双手看上去有些诡异，仿佛很享受这样的时刻，仿佛耐心等待一个重要时刻的到来。也就是说，他的垂死之相更似姿态而非事实。
树影之后的黄色墙壁上，一个方方的蓝色金属牌隐约可见：江畔路141号。
苏晨抖着拐杖，想更靠近那个蓝色牌一些。一股细若游丝般颜料的迷惑气息……
咖啡馆内，亚银色金属器皿杯盏在灰蒙蒙光罩里弥漫着一种平原上惯有的雾般光泽。它们以一种温柔得令人迷醉的状态，流水般融入到稍嫌狭窄的空间----那种淡淡的咖啡的醇香当中。
苏晨看不到咖啡馆外面的风景，尽管落地窗帷幔已经完全拉开，但他只能想象此刻临江大堤的青色护坝和黑色俄式桅灯立柱以及更远处的浑浊江水，岸边颓败的褐色树丛，所有风景颜色正明显幽暗下去，并且稀粥一般搅和在一起，没了层次。
切实的是，江边港口的嘈杂声穿过江畔街道弹入人迹稀少的咖啡馆内，跳跃着撞到被他已经端起来的咖啡杯口边沿儿处。而当苏晨的嘴唇急切地搭在杯口儿想要饮啜一口时，居然清晰听到一声焦躁的杂音从那里迸射出来。苏晨暗吃一惊。慌乱中放下杯子，下意识地扫视一下四周。整个咖啡馆内差不多只他一个人。偶尔闪现的年青俄罗斯女招待们头顶扎的那种白色布巾，让他联想起在柞河两岸经常看到的飞驰而过的野兔耳朵！这样的联想实在无法给他带来愉快！
不久前，就是他与父亲在柞河东岸猎兔时，父亲神秘地死在萧瑟芦苇丛中。他从远处围猎归来时，看见的是已经匐在血泊中咽了气的父亲，他的后背被刺了一刀，刀尖儿准确无误地刺穿后心！这种精确的刀法只有那种训练有素的职业刺客才可能做到。
苏晨一直在苦苦暗查：到底是谁刺杀了父亲？或许正是在这样一个动力的驱使，才促使他完全违背了母亲和女友的意愿，决然从外省一个贵族专科学校提前肄业，只身闯回柞城。他发誓要找到刺杀父亲的元凶。
苏晨是一个精细无比的人，父亲偶然一次让他路经省城时转交过一封密信，在圣·约翰路11号，他第一次见到了那个神秘的女人：四姨太。那是1940年入春时节的事情。他记住了那条街，也记住了那个女人。
四姨太不是谁都可以见的人。但是，父亲和这个女人之间也许是那种所谓的单线联系吧？大概是这样。在四姨太住所门庭外，那个独眼儿老头显然没有权利染指父亲的密笺，他看到父亲的独特笔迹后，眼帘中那种傲慢和威严感随即消失了。这是苏晨无法读懂的部分。但是凭借这一点，苏晨还是隐约感到父亲的身份蕴涵着某种神秘色彩。
父亲死后，当苏晨再次见到四姨太，她却说父亲还有瞒着他的事，还有另外的使命，那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所以，父亲的死一定与那个神秘的使命有关。四姨太对苏晨说：你找到我真是天意，我其实也一直在找你！
四姨太说话的声音与她的身体是那样分裂，她的柔软只体现在形体上，却与坚定的甚至有些凶狠的音色完全无关。四姨太说：我找你，你找我，显然是一个目的。我想是的，那就是找到那个杀死你父亲的人，然后处死他！
四姨太手里一直把玩着一支洋烟，但她并不点燃，那根细细的长长的香烟在她纤白的挂着暗绿色玛瑙手镯的右手间犹如美妙的扇柄，卖弄着它的逍遥。苏晨被那份逍遥所迷惑，甚至后悔来找她，自觉陷入到一种更加复杂的境地，甚至预感到，父亲的死牵连着许多无法破解的东西。
苏晨本可以逍遥，本可以不来趟这片深水。不过，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四姨太最后从她的紫色雕花木椅上站起来。这个让苏晨根本无法确定年龄的女人像鲶鱼一样游向他，深绿色的旗袍上仿佛粘满厚厚的黏液，泛着光泽，散发出水草中常有的腥甜气息。她的腰肢细软到极致，苏晨直直盯着那扭动和结构，非常担心腰肢以上那两团挺挺的、颤颤的东西因为悠力过大而将那捻细腰扯断。
四姨太走近苏晨。已经可以闻到她身体深处挥发出的气味了。他感觉眼前有些发黑，呼吸开始急促，那两团挺挺的、颤颤的东西在她旗袍内滚动着，他简直可以听到它们呼呼的晃动声。
苏晨惶惶般要起身，却被四姨太按住了肩膀。她将脸凑向他的脸，眼神充满母性，红唇慢启、气息如兰，她温柔说道：你，可真像你的父亲，真像！就凭这一点，孩子，我也要帮你，你知道吗？来，我指给你一条捷径，按我说的，你就有机会找到你要找的人，明白吗？四姨太像叮嘱一个第一次将出远门的孩子一般解释着她指点迷津的细节。苏晨认真听着，却记不下她说的更多内容，总之是心不在焉。他喉结咕噜噜作响，口水一口接一口往下咽着，却不知因何泛起。
但四姨太指给他的第一条线索，他还是记住了：那是柞城临河村一个女孩，名字叫越。
苏晨听说过她，却从未见过这个人，据说她飞刀出神入化、隐遁无形，名声远远大于她的名字本身。四姨太说：找到越，你父亲被刺的线索也许就有了眉目。
四姨太的话简直就在明示苏晨，那个刺客就是越了。苏晨觉得这未免太简单太滑稽了。难道是四姨太在捉弄人？苏晨感到怀疑。但四姨太神色和语气的坚定又明确无误告诉他：相信我的话是不会错的。
她的声音低沉极了，像在传达一件恐怖异常的消息，但说出来的内容却是关切的叮咛：从这里离开后，不要回来找我，只要你找到刺杀你父亲的刺客，我会第一时间跟你联络……
苏晨回到柞城教会学校。女友楚玫在焦急等他。对苏晨决定退学的事，她并没吃惊。她知道了苏晨父亲的事，也了解苏晨的执拗。但她担心苏晨只身如何为父寻仇？她整夜陪苏晨在操场边树荫里散步、静坐。俩人知道，这一别，未来不可预测。
两年前，苏晨和楚玫在教会学校开学不久相识。楚玫第一次看见她是在午后的操场绿地上，苏晨器宇轩昂从她身边走过，目不斜视，楚玫被其风采所迷。之后，在礼堂唱诗班，她又听到他高亢激昂的歌声，散场时她便在门口拦住了他，向他提出各式各样问题。原来，楚玫在校内领导一个半秘密性质的新闻社，给柞城一家报纸提供稿件。很快，俩人相恋了。
尽管楚玫口才良好，其实却是冷艳个性。她废话少，也不喜妆扮，素衣素面，一副清纯摸样。但认识她的同学都知道，这是位有思想的女子。
清晨，苏晨与楚玫洒泪相拥作别，楚玫叮咛他一切以安全为前提。苏晨没说什么，其实对此次退学后的打算和去向，他只字未提。但楚玫却仿佛什么都猜到了。苏晨不得不佩服女友的聪明和善解人意。
苏晨没有回家见母亲。他想提着杀父仇人的头再见她。
苏晨搭船渡过柞河抵达临河村。不久前，这个村阚府发生的爆炸事件，已经让这个毗邻柞河的小村远近闻名。苏晨此前并没来过这个村子，对他而言，它只是一个传说。
苏晨走进这个传说。当他口中第一次迸出越的名字时，村里人都用异样眼光看他，像打量一个疯子。随后，一个让苏晨无比震惊的消息传来：越在阚府大爆炸中与一位驼背老人同归于尽了！苏晨将信将疑，疾奔阚府大院。那里，早已成为一片废墟。废墟的黑色余烬与残石碎片在周围散落，坑内有一些积水和瓦砾等杂物，黑色的土占据了大坑的主要部分，像一张恐怖的阴狠的脸。风漠漠扫过。大坑像一个巨大的谜语让他晕眩。越已死的消息如油槌灌顶，他登时懵了。苏晨沮丧至极，一屁股坐到一处残壁上，一霎时没了进退。
苏晨向村里人打探越的亲人的情况。越从来独来独往、飘忽无踪，常在临河村出现是因为当年与阚府少爷的一些情感牵涉，之后杀死了负心汉阚少爷北水，而北水死的当日正是越与薛家教书先生结婚大喜之日。但是越死之后，薛先生已返回柞城学校，他的家人怕再惹事端，已经搬出村里，不知去向。
几位年岁大的村里人为苏晨指点，关于薛老师的学校就有好几种说法。连过路的几个挑担小贩都围拢过来听个热闹……
午后，苏晨返回柞城。薛先生的学校在城东郊外一处绿荫环抱所在。周末，学校内外安静异常。一位更夫摸样的老头为苏晨指点了薛老师住的宿舍位置。那是一幢红砖6层老楼。薛老师便住在顶楼一间宿舍里，苏晨拍门，消瘦而倦怠的薛老师在一番盘问后打开门。
苏晨自称是某报社记者，向薛先生打听关于阚府爆炸前后越的一些情况。
薛老师宿舍凌乱、潮湿，书籍和教案堆得很随意，空气很沉闷。
关于越的一切，薛老师已经不愿意再提。他认为自己是被越给玩弄了，因为这桩婚姻的背后，只不过是越的一次复仇计划。苏晨从薛老师的言语之间听出了一股对越的怨恨。同时，他还得知越死前与北水少爷父亲的某些联系，以及她经常去的一家姓彭的成衣铺，那可能与越有某种神秘联系，或者是越的亲戚，对越可能有更多了解。
北水少爷的父亲早已葬身临河村某场火海。而那家成衣铺似乎是唯一的下个线索。
苏晨从红楼出来，当街叫了一辆黄包车。落座，车旁跑过一群人奔向他车后。
黄包车跑起来。苏晨听见微风中传来隐约喊声，似乎刚刚有人跳楼摔死了……
天色向晚，苏晨找到那家彭姓成衣铺。掌柜是一位笑眉笑眼中年男人。但越的名字一出，彭掌柜突然变色，连说不识此女，并紧张四顾。但苏晨没被赶出铺子，而被引进内堂。
彭掌柜一袭灰色长衫，青布鞋，眉宇间不失文雅之色。他称越倒是铺子常客，因为她钟爱习武者常穿的宽松衣裤，对铺子手工刺绣倍加喜爱。
他问苏晨报纸所问越之何事？苏晨便询问越是否有很多仇家？彭掌柜说并不晓得，北水少爷之死都说与她有关，但只是传说，未有实据，对这里任何人来说，越都是一个神秘人物，传言太多，无可不信，无可全信。
苏晨问越在为谁做事，中国人、日本人？彭掌柜半晌沉吟，言道：这年月，什么都有可能，只是我无从知晓，但有一点可以断定，她没有为日本人做事。彭掌柜提供了一个让苏晨意外的消息：越来铺子时，偶尔会带一男孩来，男孩戴一顶苇叶编的大草帽，臂腿总是裸着，脏脏的，有一股鱼腥气息。
不觉夜深，苏晨回府下榻。与母不及多言，疲惫睡去。
梦现一片火海，灰烬如雀漫天……
柞河两岸，渔夫草棚零星散落。苇叶葱茏处，男孩正蹲在木船中收拾包裹，一副将要远行姿态。看见有船载苏晨到来，便佯装无聊般扯一苇叶横在唇间，吱吱儿响着……
男孩十五六岁摸样，浓眉大眼，肤色黑红，嘴唇有些干裂。鼻涕挂在鼻与唇之间，上下不时窜动。男孩是越的侄子，越经常乘男孩木船进出柞城与临河村。越也常常顺柞河北行，走得很远，可以望见白象似的群山和奇形怪状的房子，或者山洞与冰川之间。但男孩从来不知道那是哪里所在，以及越去那里做什么。苏晨问：你姑姑每次去那些地方，都带些什么没有？男孩摇头。男孩说，姑姑身上从来不带任何东西，只有飞刀常在，她甚至可以用飞刀刺中河中的游鱼，血水翻腾处便是他跳入水中取鱼的地方。
男孩说，他只见过越用那些飞刀捕鱼、捕猎，未见它用。
男孩最后哭将起来，他说姑姑死于爆炸，他去过阚府，却找不到姑姑一点遗物。男孩说，姑姑化成了一股风，都吹散到天上去了。
临别，男孩说，他要离开这里，再不会回来了。
回到家中晚饭时，母亲突然想起般对苏晨言道：昨夜城里一家成衣铺燃起大火，没有一个人跑出来，布匹烧尽，黑色灰尘密麻麻落下来，像下了黑雨……
苏晨大惊，急忙叫一辆黄包车赶到柞河边。一堆篝火旁，几个渔夫围着那男孩的尸体。
男孩顺柞河南行时，被芦苇丛中飞来的子弹击中头部。
苏晨再不敢离家挪动一步。更不敢见任何人。突然的，他病倒了。
一周后，母亲突然从外面进来，一脸疑惑交给苏晨一个信封。母亲说：院外来了一个老头，一只眼睛，样子挺吓人的。
苏晨基本知道那是谁了。
信封里是一封极短的字条：后天上午10点，江畔路141号。
……
咖啡馆安静至极。苏晨看看腕上的手表：9点45分。他确实来早了。
然后，一名笑吟吟的女招待端着一件银色托盘走过来。托盘上端坐一个扣着弧形金属盖子的小锅状餐具。女招待用异常生涩的中国话告诉苏晨，这是一位漂亮女士提前为他预订的一道俄式菜肴，要等到她达到之后才可食用。苏晨好奇问道：“我可以先看一眼吗？”
女招待温柔点头。
盖子被女招待白酥手轻轻揭开：小锅内安静躺着一件看上去非常熟烂的熊掌。
苏晨点点头。女招待重新盖好小锅。
苏晨有点百无聊赖，便向窗外继续观看街上景色。
10点即到。突然一名女子闯进咖啡馆。苏晨刚刚认出那居然是女友楚玫。楚玫却大声喊道：苏晨，快跑，快！
苏晨未及反应。楚玫已扑到近前，她拉起懵懂中的苏晨便向外推。
苏晨跑出几步，回头去叫楚玫。
却见楚玫捧起那只小锅，飞也似的跑向后屋。同时她尖叫着：都卧倒，炸弹！
楚玫跑向后窗，显然是要将那小锅扔往室外。但她未及窗前，炸弹轰然爆响……
幸运存活的苏晨后来才知道：父亲和四姨太都是双料间谍，四姨太为中统和日本人同时做事；父亲为地下党和中统同时做事。而在中统这条线上，俩人属于单线联络。
四姨太怀疑是中共地下党杀了苏晨父亲，便找来苏晨帮助寻找线索。其实，父亲是日本人所杀，他将日本人即将运给汪伪政府的一批军火情报通知了地下党，而没有通知四姨太。军火被阚府人引爆。
中统组织了代号S的小组。小组组长是四姨太上级。因为中统上层听说苏晨父亲有可能属于一个中共地下小组，准备利用他为父寻仇的线索借机铲除。于是，苏晨从越开始寻找线索，但这些人在他见之前、之后都一一死掉。但那些人无一地下党，都是普通百姓。最后中统上级单独派四姨太约见苏晨在咖啡馆见面，在餐具中安放了定时炸弹，以除掉这个最后线索。危险之时，女友楚玫突然出现在咖啡馆将他救出，自己捧起餐具准备扔到室外，不料爆炸。
咖啡馆消失了。楚玫却是S小组组长。她没料到暗杀的最后目标会是自己心爱的男人苏晨。她最后时刻得知了四姨太安放炸弹的消息。
……油画颜料散发一股清香。
是的，这里没有141号，只在140号墙壁挂着一幅油画，画中一座咖啡馆，有一块蓝色标牌：江畔路141号。
编者注：本文是“新春盛宴”故事征文大赏#新春志异#主题作品。
